夜色,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。
被李晔寄予厚望的校尉李桓,带着两名同样精干机警的斥候,如同三只融入夜色的狸猫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岘山南麓的唐军营寨。他们没有选择任何一条已知的道路,而是凭借着白昼间对地形的观察和军中老手的直觉,一头扎进了岘山与襄州城之间那片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复杂地域。
这里既有丘陵沟壑,也有废弃的村落和田地,更是黄巢大军布防的间隙所在。三人小心翼翼,避开主要的营火和巡逻路线,利用每一个阴影、每一道田埂、每一片灌木丛作为掩护。耳边不时传来远处齐军营地的刁斗声和隐约的人语马嘶,每一次都让他们屏住呼吸,紧贴地面,直到声音远去才继续潜行。
过程并非一帆风顺。有一次,他们几乎与一支夜间运送物资的齐军小队迎面撞上,幸亏领头的李桓反应极快,拉着同伴迅速滚入路旁的排水深沟,才堪堪躲过。冰凉的污水浸透了衣甲,但他们一动不敢动,直到那支队伍嘈杂着走远。
历经数个时辰的提心吊胆与艰难跋涉,襄州城那高大巍峨、在夜色中更显沉默坚毅的轮廓,终于出现在视野前方。然而,越是靠近,齐军的哨卡和巡逻队就越是密集。城墙之下,更是被篝火和拒马清理出了一片开阔地,难以直接靠近。
李桓观察良久,选定了一处位于两处敌军篝火之间、光线相对昏暗,且城墙上有垛口可供攀援的区段。他让两名斥候留在后方隐蔽处警戒接应,自己则深吸一口气,将身上可能反光的甲片用泥土涂抹,如同真正的溃兵或难民一般,压低身形,借着地面的起伏,匍匐向前,一点点地挪向护城河。
终于,他抵达了护城河边。冰冷的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。他捡起一块小石子,用巧劲投向城墙上方。
“啪嗒。”石子落在城砖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下面有人!”城头上立刻传来压低的呼喝声,几个守军的身影出现在垛口后,弓弩警惕地指向下方。
“不要放箭!自己人!”李桓连忙压低声音喊道,“我乃寿王殿下麾下校尉李桓!有紧急军情,需面呈刘巨容刘节帅或王瑾王刺史!”
城头上一阵骚动和低语。显然,寿王这个名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。一名看似头目的守军探出头,借着微弱的星光和远处篝火的映照,仔细打量着李桓狼狈不堪的样貌。
“就你一个人?”守军队长谨慎地问道。
“只有我一人!千辛万苦才绕过贼军包围到此!”李桓仰头,尽量让自己的脸被对方看到,以示坦诚。
守军队长犹豫了片刻。一个人,确实不像是诱敌或攻城的架势。而且对方声称是寿王使者,事关重大。他回头与同僚商议了几句,最终喊道:“等着!放下吊篮,你坐进来!若有异动,乱箭射死!”
“明白!”李桓心中一块石头落地。
很快,一个用绳索系着的巨大竹篮从城头上缓缓放了下来。李桓迅速跨入篮中,紧紧抓住绳索。竹篮开始上升,他的心也随着篮子的晃动而悬着,直到安全越过垛口,被几名强壮的守军士兵拉上了城头。
脚踩在坚实的城砖上,李桓才真正松了口气。他立刻被几名守军围住,刀剑虽未出鞘,但警惕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他。
“带我去见刘节帅!军情紧急,刻不容缓!”李桓顾不上整理湿透肮脏的衣甲,对着那名守军队长急切地说道。
那队长见他神色不似作伪,也不敢怠慢,点了点头:“跟我来!”随即在前引路,带着李桓快步走下城墙,向着城内州衙方向奔去。
虽已是深夜,此处却灯火通明,人影幢幢。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端坐主位,他年约五旬,面容清癯,因连日操劳,眼窝深陷,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。襄州刺史王瑾坐在下首,同样面带疲惫,却强打着精神。
堂下聚集着城内还能召集到的各级文武官员,从军中将校到州府属吏,人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和紧张。
刘巨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正在做最后的部署:“……东城水门处的加固必须在天明前完成,多派一倍人手!民夫伙食要跟上,此刻绝不能吝啬粮草!”
“伤兵营药材告急,王刺史,还需你多方筹措,哪怕拆用府库珍藏,也要顶上!”
“各坊市必须严加巡查,防止奸细趁乱造谣,或煽动抢粮!凡有异动者,可先斩后奏!”
他一条条命令下达,事无巨细,显然已将城防和民生方方面面都考虑了进去。最后,他环视众人,语气沉重而坚定:“诸位,巢贼虽不知何故,自昨夜起放缓了攻势,但绝非仁慈!此乃暴风雨前的宁静,我等万万不可有丝毫松懈!襄州乃江汉门户,一旦有失,贼兵便可顺流直下,涂炭生灵!我等身受国恩,守土有责,望诸位同心协力,共度时艰!不到最后一刻,绝不能放弃!”
王瑾立刻起身,拱手肃然道:“节帅所言极是!下官虽一介文吏,亦知忠义!人在城在,人亡城亡!襄州上下,必与城池共存亡!”他话语掷地有声,带着文臣少有的决绝。
刘巨容这番动员和王瑾的表态,极大地鼓舞了在场官员。众人纷纷起身,无论是武将还是文官,都异口同声地表达着誓死守城的决心:
“愿随节帅、刺史,死守襄州!”
“城存与存,城亡与亡!”
就在这同仇敌忾的气氛达到高潮之时,一名刘巨容的贴身侍卫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入,快步走到刘巨容身边,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刘巨容听着,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,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亮,但那神色瞬间便被他压下,恢复了之前的凝重。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,表示知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