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口要塞
江风带着洞庭湖特有的水汽,吹拂过陆口的旌旗。
历经战火洗礼的营寨,在吕蒙的精心整顿下,更显森严。
箭楼林立,巡逻的士卒眼神锐利,透着一股精悍之气。
远处江面上,几个白点逐渐清晰,随即扩大成一片片熟悉的帆影。
为首一艘斗舰上,一面“陈”字将旗迎风招展,旗下甲士肃立,铁胄上的白色毦缨在阳光下格外醒目。
“来了。”
吕蒙心中默念,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。
“是陈到将军!白毦兵到了!”
陆口城头上响起一阵压抑着的兴奋低语。
这支主公麾下最负盛名的精锐的到来,无疑给经历苦战、兵力折损的陆口守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。
吕蒙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因连日督战而略显凌乱的甲胄,快步走下城墙,亲自前往水寨码头迎接。
战船缓缓靠岸,搭板放下。
一员将领稳步踏上陆口的土地。
他的身形不算特别魁梧,却异常挺拔坚实,一身精良的玄甲衬得他面容冷峻,正是白毦兵统领陈到。
他目光如电,迅速扫过岸防布置与士卒精神面貌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
“陈将军!”
吕蒙快步迎上,抱拳行礼,语气沉稳,
“一路辛苦!”
陈到回礼,目光落在吕蒙脸上,仔细端详了片刻,随即冷硬的嘴角竟微微牵动了一下,语气温和道:
“吕将军,别来无恙。”
眼前的吕蒙,与当初那个在建业州牧府外,浑身血迹、衣衫褴褛、带着哭腔嘶喊着“主公有难”的少年,已然判若两人。
虽然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,但那张被战火磨砺得略显黝黑的脸庞上,已刻上了沉稳与坚毅。
他的身姿更加挺拔,眼神中闪露出独属于少年的一股锐气,周身散发着一种历经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气场,令人为之侧目。
两人并肩走向中军大帐,陈到缓缓开口,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:
“将军事迹已传遍建业。
以三千新败之卒,示敌以弱,诱敌深入,于鬼愁涧巧施火攻,大破张允两万水陆之师,扬我军威,保陆口不失。
此等战绩,足以名动天下。”
他顿了顿,侧头看向身旁这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年轻将领,眼神复杂:
“犹记得当日,你浑身浴血,闯回建业求援,不过一奋勇少年。
今日再见,将军已能独当一面,力挽狂澜,到……深感佩服。”
这番话从素来惜字如金的陈到口中说出,分量极重。
吕蒙闻言,脸上并无得色,反而掠过一丝沉重,摇了摇头:
“陈将军过誉了。
当日若非周大哥拼死相护、将军救援及时,主公危矣。
至于陆口之胜,实乃将士用命,侥幸行险,加之李严将军及时援手,方能退敌。
若非……若非黄老将军他……”
他说到此处,声音低沉下去。
陈到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,心中那份佩服更重了一分。
不居功,不忘本,心系袍泽,此子确是可造之材,难怪主公与子扬先生如此看重。
进入中军大帐,陈到的神色严肃起来。
他取出刘虞的令箭,交给吕蒙:
“吕将军,主公军令,
陆口一应军务,由你全权统辖,我与麾下三千白毦兵,皆听你调遣!
主公言,遇事不可冲动,但若有救出汉升将军之良机,亦不必犹豫!”
吕蒙郑重接过令箭,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。
他知道这是主公毫无保留的信任,也是压在他肩上沉重的责任。
他请陈到坐了上首,陈到却坚决推辞:
“主公既委将军为陆口主将,到乃援军,自当听候将军调遣,岂能僭越?”
他态度坚决,并非客套,而是源于对军令和职分的严格遵守。
吕蒙见他意诚,也不再坚持,自己于主位坐下,陈到则坐在他左下首第一位。
“陈将军,这位是陈武将军,此番若非陈武将军及时率援军赶到,与蒙内外夹击,恐难竟全功。”
吕蒙向陈到介绍帐中另一员雄壮将领。
陈武对陈到拱手示意,他对这位主公麾下统帅最精锐白毦兵的大将亦是久仰。
陈到微微颔首回礼,随即目光扫过帐内诸将,最后回到吕蒙身上,开门见山:
“吕将军,白毦兵三千,皆已登岸,随时可战。
不知将军对当前局势,有何谋划?
黄汉升将军下落,可有消息?”
他言语简练,直指核心。
提到黄忠,帐内气氛瞬间凝重起来。
吕蒙神色一黯,声音低沉下来:
“我这些时日多方打探,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细作和荆州境内的暗线,终于得到一些模糊的消息。”
他走到悬挂的荆襄地图前,手指点向襄阳城:
“黄将军并未被关押在江夏或是其他前线军镇。
落狐泽之战后,他被蔡瑁麾下的心腹将领蔡中,秘密押解回了襄阳。
具体关押地点极为隐秘,我们的人只探听到可能在襄阳城内某处,由蔡中的人严密看守,外界难以接触。
蔡瑁似乎将此作为一张重要的底牌,看守得异常严密。”
陈到眉头紧锁:
“襄阳城高池深,守备森严。
蔡中既是蔡瑁心腹,其看守之地必然更是龙潭虎穴。
强攻绝无可能,只能智取,或者……等待时机。”
“不错。”
吕蒙点头,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
“而且,我经过这些时日的反复推演和细作回报,越发觉得,落狐泽之战,绝非仅仅是蒯越的谋划那么简单!”
他深吸一口气,继续道:
“据从落狐泽侥幸生还的士卒回忆,当日那伙推出黄叙公子、阵前喊话逼迫的军士,动作矫捷,配合默契,绝非寻常荆州兵卒。
而且,他们在喊话之后,于双方混战、黄将军射杀蒯越的几乎同一时间,
便带着黄叙公子神秘消失,现场竟未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”
他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愤怒与困惑交织的光芒:
“此番陆口之战,我又仔细询问过战后被俘的荆州兵卒,竟无一人知晓那队人马,也无人知其来自何营何部。
仿佛……他们是从地底冒出,又凭空消失了一般!
这太蹊跷了!
荆州军纪再严,也不可能有这样一支不为人知的队伍。
除非……他们根本就不是荆州军!”
陈到凝神细听,面色也愈发凝重。
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来自建业的密报,那是刘晔根据各方情报分析后,写给吕蒙的指导信函。
“子扬先生在信中也提及,
陈到沉声道,
他对比长安之变、落狐泽之战以及当日主公遇刺的诸多细节,怀疑有一个极其隐秘且能量庞大的组织在幕后活动。
其行事风格——善于利用矛盾,制造混乱,一击即中,而后远遁千里,不留痕迹。
其目的不明,但手段狠辣,极具威胁。
先生称之为——‘墨玉麒麟’。”
“墨玉麒麟!”
吕蒙牙关紧咬,眼中几乎喷出火来,握着密报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原来如此!
原来是这伙人!
当日就是他们,如同鬼魅般突袭,害得主公险些丧命,周泰大哥身披十数创,几乎流血而死!
如今,又是他们,用如此卑劣的手段,挟持黄叙公子,逼得黄老将军方寸大乱,孤军深入,最终兵败被俘,数千忠勇将士埋骨沼泽!
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涌。
新仇旧恨,交织在一起。
他仿佛又看到周泰浑身浴血、死战不退的雄壮背影,看到黄忠老将军听闻爱子消息时那瞬间苍老的绝望面容。
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从齿缝里挤出声音:
“又是这帮藏头露尾的鼠辈!
此仇不报,我吕蒙誓不为人!”
陈到看着吕蒙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睛,眼前也是浮现出那日的画面。
他亲身经历了栖霞道那场护卫战,深知那些黑衣杀手的可怕。
他们武艺路数诡异,配合默契,悍不畏死,绝非寻常死士。
那日若非周泰以命相搏,加上他率白毦兵及时赶到,后果将不堪设想。
想到这,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,沉声道:
“吕将军,愤怒于事无补,反而会蒙蔽双眼。
我白毦兵在建业与那伙黑衣人交过手,他们武艺高超,配合默契,绝非寻常死士。
若论阵战冲杀,我白毦儿郎不惧天下任何强敌,但若论这种阴诡伎俩和单兵搏杀,确实需万分警惕。
此番营救黄将军,我们不仅要面对明面上的荆州军,更要时刻提防这暗中的毒蛇。”
吕蒙深吸几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陈到提醒的对,愤怒解决不了问题。
他看向陈到,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:
“陈将军,我明白了。
营救黄将军之事,看来还需从长计议,周密部署,绝不能再落入他人圈套!”
陈到见吕蒙有此心性,也是重重点头:
“将军能有此见,到便放心了。
白毦兵在此,任凭驱策!”
就在这时,一名亲兵入帐,递给陈武一份文书。
陈武览毕,对吕蒙和陈到抱拳道:
“吕将军,陈将军,李郡丞有令至,
言江夏黄祖部近日调动频繁,恐有异动,
命我部即刻回防庐江,加强巡弋,以防不测。”
吕蒙闻言,虽心有不舍,但也知庐江乃江东门户,战略地位同样重要。
此番能派陈武来援,已是李严尽自己最大所能协助自己,便道:
“既是李郡丞军令,陈将军自当遵行,也请代我向李郡丞表示感谢。
陆口有陈到将军的白毦兵在,可保无虞。
此番多谢陈将军及时援手!”
陈武爽朗一笑:
“吕将军客气了!
他日若再与荆州交锋,武必再为先锋!”
说罢,向二人一拱手,便转身出帐,点齐本部人马,登船返回庐江。
送走陈武,帐内只剩下吕蒙与陈到及白毦军诸将。
吕蒙走到舆图前,手指点向襄阳方向,语气凝重:
“当务之急,是查明黄将军具体关押之地,并摸清襄阳守备虚实。
蔡中此人,能力平平,但毕竟是蔡瑁族弟,其看守之处,必是蔡氏核心之地。
我欲多派精干细作,携带重金,潜入襄阳,不惜代价,也要撬开一条缝隙!”
陈到看着舆图,补充道:
“可双管齐下。
一方面细作探查,另一方面,或可设法从荆州军内部寻找突破口。
蔡瑁与蒯氏之间,未必没有龃龉。”
吕蒙眼睛一亮:
“陈将军所言极是!
蔡瑁欲以黄将军性命为筹码待价而沽,而蒯良则因其弟蒯越之死而心生不满。
或许,这便是我们的机会……”
……
襄阳,州牧府。
此处气氛与陆口的同仇敌忾截然不同,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失败感。
张允跪在堂下,头盔歪斜,甲胄上还带着烟火熏燎的痕迹,脸色惨白,浑身筛糠般抖动。
他声泪俱下地陈述着鬼愁涧之战的“惨烈”与“诡异”,极力强调吕蒙的狡诈和火攻的突然,试图为自己开脱。
“舅父……不,主公!
非是允不尽心,实是那吕蒙小儿太过奸猾!
他佯装败退,诱我深入险地,又借妖风纵火……
我军将士死伤惨重,战船焚毁无数……
允,允险些就不能回来再见主公了啊!”
张允涕泗横流,磕头不止。
刘表端坐其上,面沉似水,握着椅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他原本指望借此良机一举拿下陆口,
一来给悲愤的蒯家一个交代,
二来自持胜势,想一举拿下陆口,进一步压制江东气焰,来彰显他刘景升的威严。
却不料等来的是如此一场惨败!
两万水陆大军,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吕蒙打得几乎全军覆没,这简直是奇耻大辱!
“废物!”
刘表终于忍不住,猛地一拍案几,怒喝道,
“两万大军!两百艘战船!
竟被一个黄口孺子,一把火烧得几乎全军覆没!
你还有脸回来见我?!
我荆州颜面,都被你丢尽了!
来人,夺去张允水军都督之职,贬为校尉!拖出去杖三十军棍!”
左右侍卫上前,摘去了张允的头盔和代表都督身份的印绶。
张允面如死灰,不敢再多言,被拖拽了下去。
处理完张允,刘表胸中的怒气并未平息,脸色依旧阴晴不定。
这时,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蔡瑁,心中却是暗自冷笑,甚至有一丝快意。
他本就反对在损失了蒯越之后继续贸然兴兵,认为应当巩固防线,以黄忠为筹码与刘虞周旋。
如今张允大败,正好印证了他的判断。
他清了清嗓子,出列道:
“主公,德珪有言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刘表瞥了他一眼,没好气地道:
“讲!”
蔡瑁微微躬身,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抱怨与自得:
“主公,如今之势,瑁早有预料。
吕蒙虽年少,然能得黄忠、刘虞看重,必有过人之处。
我军新丧蒯别驾,士气受挫,实不宜再贸然兴兵。
当初主公若能听瑁之言,暂缓兵势,巩固防线,何至于有今日之败?”
他这话,看似劝慰,实则是在强调自己当初主张的正确性,隐隐表达了对刘表决策的不满。
刘表闻言,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,心中更是烦躁。
当初蔡瑁确实进言不宜出兵,可他心里如明镜一般,那是因为蔡瑁心里打着小算盘,不想消耗他蔡家的资源,方才劝阻自己出兵。
而自己本以为拿下陆口是手到擒来,没想到张允这个蠢材竟能遭此大败,也是出乎他的意料。
蔡瑁此言,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。
但他深知,此刻绝非与蔡瑁争执之时。
蒯越已死,他必须更加倚重蔡瑁及其背后的蔡氏家族。
他强压下怒火,勉强缓和了语气:
“德珪所言……甚有道理。
是吾一时失察,用人不当。”
他顿了顿,转移话题,也是询问对策:
“如今陆口吕蒙气势正盛,江东援军又至,
德珪以为,下一步该当如何?”
蔡瑁见刘表服软,心中得意,也不再穷追猛打,顺势说出自己的打算:
“主公,陆口虽胜,然其兵力终究有限,难以主动出击。
而我军新败,亦需时间重整。
眼下之局,僵持而已。
不过,我等手中尚有一张王牌……”
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:
“黄忠仍在吾等掌控之中。
此乃刘虞心腹爱将,勇冠三军,更是其军中元老。
有他在手,便捏住了刘虞的软肋,使其投鼠忌器,不敢对我荆州逼迫过甚。
依瑁之见,眼下双方互有胜负,不如暂缓兵势,以黄忠为质,与刘虞周旋。
一方面可休养生息,恢复元气;
另一方面,或可借此与刘虞谈判,换取些实际利益。”
刘表沉吟不语。他虽不甘心就此罢手,但也知道蔡瑁的建议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。
经历了张允的大败,他已然意识到江东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,也不敢再轻易冒险。
更何况,蒯越死后,荆州谋士层面出现了巨大的真空,他也需要时间重新平衡内部势力。
“便依德珪之策。”
刘表最终点了点头,
“传令各军,紧守关隘,加强巡防,无令不得出战。
至于黄忠……给我看紧了!绝不能出任何差错!”
“主公放心,瑁已命族弟蔡中亲自看守,必保万无一失。”
蔡瑁躬身应道。
……
然而,就在荆州内部刚刚达成暂缓攻势的共识不久,一骑来自长安的使者,携带着新的诏书,抵达了襄阳。
州牧府大堂,刘表率领荆州文武,跪接诏书。
使者展开绢帛,朗声宣读。
诏书开头,先是大肆褒奖了刘表治理荆州的功绩,称其“保境安民,功在社稷”。
然而,话锋随即一转,言辞变得严厉起来,
指斥刘虞“窃据扬州,攻伐州郡,欺凌同宗(指刘繇),实乃国贼”,
最后,以天子和大司马吕布的名义,“鼓励”刘表“兴义兵,讨不臣”,为国除奸。
听着这封明显带着挑唆意味的诏书,刘表脸上神色不变,心中却是冷笑连连。
吕布?
不过一介武夫,侥幸得了长安,就真以为可以号令天下了?
这诏书看似给了自己大义名分,实则不过是想要让他刘景升去与刘虞拼个你死我活,他吕布好坐收渔利。
“臣,刘表,领旨谢恩。陛下圣明,大司马明鉴!”
刘表恭敬地接过诏书,脸上挤出一副愤概之色,
“刘虞倒行逆施,表早有讨伐之心!
今既奉诏命,自当整饬兵马,择日兴师,以报皇恩!”
使者满意地点点头,又勉励了几句,便告辞离去。
送走使者后,刘表脸上的恭敬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与不屑。
他将那诏书随手丢在案上,对堂下众臣道:
“诸位都听到了?
长安那位大司马,是逼着我们与刘虞不死不休啊。”
蔡瑁皱眉道:
“主公,此乃借刀杀人之计!
吕布其心可诛!我等万万不可中计!”
刘表踱步到窗前,望着窗外,缓缓道:
“中计?自然不会。
吕布想让我们与刘虞两败俱伤,我岂能让他如愿?
这诏书,接下便是,正好可借此向刘虞施压,索要更多好处。
至于出兵嘛……
呵呵,何时出兵,如何出兵,主动权,当在我手。”
他转过身,眼中闪过一丝精光:
“传令下去,将长安诏书之事,‘无意间’透露给江东的细作知道。
也让那刘伯安知晓,他如今可是‘众矢之的’了。”
“另外,加派人手,看紧黄忠!此人身价,如今可是又涨了……”
堂下众臣皆心领神会,拱手应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