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历山谷伏击的惊险后,沈渊一行更加谨慎,专拣偏僻小路,日夜兼程,终于在第三日傍晚,抵达了兖州府邹县地界。
邹县并非富庶大县,因境内有零星矿藏,聚集了不少以此为生的匠户和矿工。还未靠近周家矿场所在的栖霞岭,空气中便隐隐飘来一股硫磺和煤烟混合的气味,道路两旁的山体也可见开采的痕迹,有些显然是新近动工,但更多则是废弃的矿坑,如同大地的疮疤。
越靠近栖霞岭,气氛越发不对。沿途关卡林立,虽大多是本地乡勇打扮,但盘查严厉,眼神警惕,看到沈渊这一行陌生面孔,更是反复诘问,若非赵振亮出锦衣卫腰牌,恐怕难以通行。
“大人,情况不妙。”赵振低声道,“这些关卡,明面上是防匪,实则更像是封锁。看来周家矿场确实被围困了。”
沈渊点点头,面色凝重。他注意到那些乡勇手中持有的,除了常见的腰刀哨棒,竟还有几把军中制式的旧式手铳,这绝非普通乡勇所能配备。
终于,在暮色四合时,众人抵达了栖霞岭下。只见一片依山而建的工坊和窝棚区,被一道临时搭建的木栅栏勉强围住,栅栏外,影影绰绰聚集了上百号人,点着火把,喧哗叫骂声不绝于耳。而栅栏内,人影闪动,气氛紧张,双方隔着栅栏对峙,大有一触即发之势。
“让周大富滚出来!”
“凭什么独占矿脉!断我们活路!”
“格物院的狗腿子,滚出山东!”
叫骂声不堪入耳。沈渊眼神微冷,示意队伍在不远处的小山坡停下,观察形势。
“大人,是否亮明身份,直接进去?”赵振问道。
“不急。”沈渊摇头,“先看看。钱家煽动这么多人围堵,必有后手。我们贸然现身,可能反而会激化矛盾,给了他们动手的借口。”
他仔细观察着围堵的人群,发现其中真正气势汹汹、衣着相对整齐的,大约只有三四十人,像是钱家的核心打手。其余大多是一些面黄肌瘦的矿工和流民,显然是被煽动或雇佣来充人数的。
就在这时,栅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,一个身材干瘦、眼窝深陷、穿着沾满煤灰绸缎袍子的中年人,在两个手持铁棍的壮汉护卫下,走了出来,正是周大富。他脸上带着疲惫和恐惧,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激动。
“各位乡亲!各位父老!”周大富嘶哑着嗓子喊道,“我周大富在此开矿,是得了府衙核准,更是奉了京里格物院的差遣!所产矿料,皆用于朝廷军国利器!钱家无故阻挠,打伤我聘请的工匠,如今又围堵我的矿场,这是对抗朝廷!你们莫要受了蒙蔽,触犯王法啊!”
“放屁!”人群中一个粗豪的声音骂道,“什么格物院?俺们没听说过!这栖霞岭的矿脉,自古就有我钱家一份!你周大富贿赂官府,强占矿脉,还有理了?识相的,赶紧把矿场交出来,赔偿我们损失,否则,今天就叫你这矿场片瓦不留!”
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,手持鬼头刀,应是钱家在此地的头目。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周大富气得浑身发抖。
那钱家头目狞笑一声,挥手道:“乡亲们,周家不仁,就休怪我们不义!给我……”
他“砸”字尚未出口,突然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现场的喧嚣!
“知县大人到!闲人回避!”
只见一队衙役手持水火棍,簇拥着一顶蓝呢官轿,匆匆赶来。轿子停下,邹县知县吴有才,一个面团团略显富态的中年官员,皱着眉头下了轿子。
“何事在此聚众喧哗?成何体统!”吴有才扫了一眼现场,目光在周大富和钱家头目身上转了转,最后落在那些被煽动的民众身上,语气带着官威,却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。
“县尊老爷!”钱家头目抢先一步,躬身道,“并非小的们生事,是这周大富强占矿脉,断了我等生计,乡亲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,才来讨个公道啊!”
周大富急忙辩解:“县尊明鉴!矿脉归属早有定论,下官有府衙文书为证!是钱家屡次三番挑衅,打伤工匠,阻挠开采,如今更是围堵矿场,意图不轨!还请县尊为下官做主!”
吴有才揉了揉眉心,显得颇为头疼。他自然知道其中关节,周大富的手续齐全,背后隐约有京城的影子;但钱家在本地面子大,与府城乃至省里的官员都有牵连,据说背后还站着京里的贵人,两边他都得罪不起。
“这个……矿脉之争,自有公断。聚众围堵,确是不该。”吴有才打着官腔,“钱三,让你的人先散了。周员外,你也稍安勿躁。此事,本官自会详查,禀明府尊大人定夺。”
这分明是和稀泥,各打五十大板,想将事情压下去。
钱家头目钱三显然不满,梗着脖子道:“县尊!周家一日不交还矿场,我等一日不得安生!今日若不能解决,恐生民变啊!”
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。
吴有才脸色一变,正要呵斥。
“民变?”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从山坡上传来,“本官倒要看看,是谁敢在天子王土之上,煽动民变,对抗朝廷!”
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
所有人循声望去,只见沈渊在锦衣卫的护卫下,缓辔而下。他依旧穿着商贾服饰,但此刻端坐马上,目光如炬,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。
吴有才一愣,看着这群气度不凡的不速之客,尤其是他们护卫隐隐流露出的肃杀之气,心中一惊,连忙拱手:“阁下是?”
赵振上前一步,亮出锦衣卫腰牌和一面小巧却代表着极大权柄的龙纹旗牌,朗声道:“这位是钦差,工部左侍郎、总督格物院事沈渊沈大人!奉陛下密旨,督办山东矿务!见王命旗牌如朕亲临,尔等还不跪迎!”
“王命旗牌?!”
现场顿时一片哗然!衙役们慌忙跪下,那些被煽动的民众更是吓得面如土色,呼啦啦跪倒一片。钱三和他手下的核心打手们也是脸色剧变,犹豫了一下,终究不敢对抗王命,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。
周大富如同见了救星,激动得热泪盈眶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带着哭腔喊道:“沈大人!您可来了!卑职……卑职……”
吴有才更是额头冒汗,他怎么也想不到,京里来的钦差,竟然如此悄无声息地就到了邹县,还带着王命旗牌!他连忙整理衣冠,大礼参拜:“下官邹县知县吴有才,叩见钦差大人!不知钦差大人驾临,有失远迎,万望恕罪!”
沈渊端坐马上,目光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,最后落在钱三等人身上,停留了片刻,那冰冷的视线让钱三如芒在背。
“吴知县。”
“下官在!”
“此地聚众围堵,胁迫朝廷命官,干扰军国重务,你身为地方父母官,可知该当何罪?”沈渊语气平淡,却带着千钧之力。
吴有才汗出如浆,连连叩首:“下官失察,下官无能!请大人恕罪!”
“失察?”沈渊冷哼一声,“本官看你,是心存顾忌,不敢管吧?”
吴有才伏在地上,不敢接话。
沈渊不再看他,目光转向那些惶恐的民众,语气稍缓:“尔等受奸人煽动,情有可原。此刻散去,本官概不追究。若再滞留此地,则以同谋论处!”
民众们如蒙大赦,磕了几个头,慌忙起身,作鸟兽散。转眼间,场中便只剩下钱三和他那几十个核心打手,以及跪在地上的吴有才和衙役们。
钱三脸色惨白,知道今日难以善了,硬着头皮道:“钦差大人明鉴!小……小人是为维护祖产,并非有意对抗朝廷……”
“祖产?”沈渊打断他,“可有地契文书?府衙勘矿档案中,可有记载?若拿不出,便是强占!更何况,聚众持械,围堵朝廷匠作重地,打伤工匠,此乃重罪!赵振!”
“卑职在!”
“将此人及其同党,全部拿下!交由吴知县,严加看管,细细审问幕后主使!”
“是!”
赵振一挥手,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,将试图挣扎的钱三等人尽数捆缚。钱三兀自叫嚷:“沈渊!你敢动我!魏国公不会放过你的!京里的贵人也不会……”
赵振一拳捣在他肚子上,钱三顿时如同虾米般蜷缩起来,再也说不出话。
沈渊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叫嚣,目光看向战战兢兢的吴有才:“吴知县。”
“下……下官在!”
“人犯交给你,若走脱一个,或审不出结果,唯你是问!”
“是!是!下官一定严加审问,绝不姑息!”吴有才连连保证,心中叫苦不迭,这烫手山芋算是接实了。
处理完这些,沈渊才下马,走到周大富面前,亲手将他扶起:“周员外,受苦了。”
周大富老泪纵横:“大人……卑职无能,险些误了朝廷大事……”
“进去说话。”沈渊拍了拍他的肩膀,目光投向那勉强维持的栅栏之后。矿场的危机暂时解除,但真正的较量,恐怕才刚刚开始。钱三被捕,等于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,但其背后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。如何尽快恢复生产,并应对随之而来的反扑,才是接下来的关键。
栖霞岭的夜色,在暂时的平静下,暗流愈发汹涌。